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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滿銀,垂髫嶙峋捧黃沙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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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滿銀,垂髫嶙峋捧黃沙(七)

第一次是在縣令衙署,第二次是在這裏,她承認自己對商沈木說的不要暴露自己,要信任她等她救他的話都只是緩兵之計,是要讓他信任自己然後等到山窮水盡之時由自己交出去,不便宜旁人。

可他好像每次都真的信了,從不懷疑,還打算自爆救自己。

溪川緩緩轉頭,看著原本容光煥發、白裏透紅的太子殿下變得邋裏邋遢,頭發打綹覆在眼前,看不清樣貌,跟往日風光無限的太子殿下天差地別,便覺得即使是那般身居高位也活得當真不易。

“我要保住他。”她想。

許是從小到大感受到的善念寥寥無幾,那份暗夜裏透出來的光便顯得尤為珍貴,每每遇到,她便想要付出一切代價讓熒熒光亮永遠懸於蒼穹之上,攢起來,直至鑲嵌成一整片璀璨的星空,可是她攢啊攢,連北極星的星星數量都沒攢到,還將本就貧瘠的藝術品弄丟了。

她的世界又再次暗淡無光......

可是她遇到了樓箜,遇到了洪晏,還遇到了這個傻裏傻氣卻心比珍珠還要珍貴的太子。

她要將這三顆好不容易遇見的星星永遠護起來,不允許他們暗淡,不準他們丟失。

深夜,忙碌一天的燒鹽匠陸陸續續回到臥房,看到地上血裏並排躺著的三個人很是驚訝,忙上前避過傷口拍了拍,見到溪川轉醒又很是高興。

一群人像之前那樣拿出做工掙來的糧食放入三個人的手心裏,每個人都搶著來掰一點,倒是溪川三人手裏的比他們還要多,都摞成了一座小山。

洪晏好久沒進食,此時兩眼冒綠光,可惜剛一入口便差點吐出來,這饅頭也太餿了。

商沈木見狀,張大嘴看著他吃進去一口。洪晏從那目光裏看出了嫌棄以及扳回一城的自得,熊熊鬥志頃刻間燃起,大口往嘴裏塞了一捧,鼓著腮幫子看向商沈木。

溪川不動聲色往前挪動半個身子,假裝看不見此二人幼稚的攀比行為。

“嘖,還是有點燒。”一個人上前來將溪川的額頭輕輕一拂,然後遞來一杯熱水,“不過好在醒了過來,能進食了,會好起來的。”

“多謝。”溪川微微頷首,“不知先生如何稱呼?”

那人豪爽地擺擺手:“我叫成康,你叫我老成也行,成大哥也行,隨你。”

溪川敏銳發覺出此人名字中的玄機來,禮貌問道:“成大哥也姓成嗎?”

成康楞了一下,哈哈大笑起來:“你這娃子反應倒是靈,就是濱州成家的那個成,我是成家旁支,所以沒那麽闊綽,但憑主家接濟,還是蠻好過的,只不過遭了洪家人清黨的暗算,將我們一家老小都抓到了這裏,那條販鹽銷路算是便宜他們了。”

“不可能。”洪晏嗆聲道,“洪家才不會是那種暗算旁人奪路子的宵小!”

“嘿!我就是被洪家抓進來的,那滿院兒站的是洪家兵,你沖我吼什麽吼。”

眼看一場爭吵就要發生,溪川搶先一步捂住洪晏還想要繼續辯駁的嘴,抱歉地調解道:“成大哥,實在是抱歉,這小子小時候乞討的時候被洪家人給過飯食,才沒被餓死,你瞧,這名字都起的恩人名字,您見諒。”

“原來是這樣,罷了,救命之恩理應記在心裏。”成大哥嚼著饅頭,沒有繼續計較的打算。

這也讓溪川心裏生出幾分可靠感來,那麽對洪家恨之入骨的人,聽聞旁人為洪家辯駁是為一飯之恩,便不再計較,應當是個講道理的,可以打聽消息。

“成大哥,兩日前為什麽那幫人要往外逃啊,這裏不讓出去嗎?”

其實是個傻子問題,溪川早就知道這裏只能被動進,不能主動出,但想讓對方放下防備的第一要務就是讓自己看起來蠢一點,最好能蠢過對方,但又顯得會思考一般會問問題,不至於讓人失去攀談欲望,才會隨著一個又一個問題自動打開話匣傾訴。

這裏的人每日都過的是一模一樣黯淡無光的光陰,見的都是一樣面黃肌瘦的人,好不容易看到一個虛心乖順的陌生小白臉,一定會忍不住吐苦水的。

果然,成大哥嘆息一聲,半啞的嗓音傳來:“是啊,只要進來便再也出不去了,每日喝臟水、吃餿飯,趕著比驢還累的活計卻沒錢拿,會讓人絕望的,所以很多人都想逃,說萬一逃出去了呢?”

“那大家經常這般嘗試嗎?”溪川問道。

“經常?小夥子,經常的話你看我們這兒還能坐這麽多的人嗎!”成康搖搖頭,繼續道,“我知道的也就三次,第一次鬧的動靜最大,那個時候洪家剛把濱州品級較高的官員替換成自己的,將鹽鎮封了起來,我就是那個時候被綁到這裏的。當時大家本來就對濱州的政策很是不滿,大大小小地鬧啊,上京啊都有。這下鹽鎮一封,可算是點著炮仗了,一堆精壯小夥子沖出來啊!”

他指了指溪川,伸手往她頭頂劃拉了幾下,原本平靜無波的語氣有了些許哽咽,望著她的目光就像是透過她看這些旁的什麽。

“就和你這般大,不,比你還大些,壯些,曬得黑點兒,有些剛娶上媳婦,還沒來得及抱孩子呢,多好的小夥子啊,說是要揭竿而起,為我們搏一條出路出來,將濱州洗刷幹凈嘍,讓制鹽換來的白銀子啊落到我們老百姓的口袋裏,不能白花花的鹽從我們手裏流出,卻不見那銀子啊!可惜,一個都沒回來。”

洪晏聽言剛想伸長脖子說點什麽,溪川將人輕輕拉住搖了搖頭,轉身繼續看向成康發紅的雙眼,好像那離開的不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,而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外面。

“然後鹽鎮大部分都老實了,不,應該說是都老實了,你看我這條腿,就是那個時候逞英雄斷的。”

溪川順著他的目光望下去,之間一截空蕩蕩的褲管塌在地上,被一旁的小女孩抱在手裏胡亂摶揉著。

成康伸出手去抓了那翹辮子幾下,對著溪川驕傲地說道:“看,我閨女,心疼不?”

“嗯。”溪川微笑著點頭。

小姑娘雖然因為營養不良而頭發枯黃,但臉蛋卻是圓圓的,沒有像周遭大人那般雙頰凹陷,皮膚也是幹幹凈凈的,逗起來尤為惹人,一看就是精心養的,在這吃人的鹽鎮實屬不易。

成康嘆了一口氣道:“所以後來我就不敢了,那個時候我婆娘懷孕了,因為我斷腿這事兒嚇得差點早產,我害怕啊,我那麽拼命不就是為了讓她逃出去嘛,她不能沒了。所以思來想去我還不如茍著,起碼有我護著,我們一家還能在一塊兒,還能活。”

“第二次嘛,就沒什麽風浪了,你看見那邊兒啃布吃的老漢兒了嗎?”

溪川順著成康手指頭的方向瞧過去,若不是他提前點明那裏趴著的是個老頭兒,她可能壓根看不出來。

灰敗的頭發枯燥如茅草,均不及肩,一看便是太過脆弱折掉了,稀疏掛在頭上,可憐晃動,嶙峋的肩頭起起伏伏,像炎日裏吐舌頭的瘦犬,對畜生都不屑於腳踏的東西張開嘴啃食去。

溪川手指蜷縮攥緊,垂下眼睫掩飾目光中晃動不安地詫異,初來此地時她還沒有感覺,想著再大再嚴的牢籠也左右不會關她太久,等到樓箜找到李將軍,自己還能出去,可此時一個屈居於墻角的想法卻突然隨著老者氣喘的聲音,得了名為恐懼的養料,狂長起來。

若樓箜沒有出去呢,若樓箜死了呢......

死亡和消失不足為懼,而更令人絕望的東西是活著卻已經心死的□□,他們麻木不仁的舉動和眼神像看不見深淺的井口,從死寂處緩緩凝望,將活著的生氣幹幹吸走。

溪川轉過頭來不忍再看,強行忍耐著蠢蠢欲動的負面情緒。

成康這種見怪不怪了的也搖搖頭,不想在將目光多停留。

“第二次暴動的便是你方才看到了這些人。”

溪川募地擡頭,眼裏滿是不可思議:“怎麽會,他們有能力嗎?”

“沒有。”成康悵然道,“真正有能力逃出去的都已經死在第一次暴亂中了,所有人心裏頭都蒙著巨大的恐懼,尤其是親人死在第一次暴亂中的那些人,他們憤恨、恐懼、哀拗、想不通,就變成了一群行屍走肉的瘋子,聚在一起分不清敵我,見人就咬,所以這一次沒有成功的很大因素是他們想殺我們,燒鹽匠內部起內訌了,還沒等官兵來呢,那幫人就被清理的差不多了。”

“那他是後來瘋的嗎?”溪川問道。

“不是,是那次。”

溪川困惑地睜大雙眼:“那......”

“你是想問為什麽這些人已經瘋了,六親不認,為什麽沒被清理掉是嗎?”成康自問自答道,“當然是因為他們還能幹活,是勞動力,這幫周扒皮,不會放棄任何一滴沒有壓榨殆盡的血液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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